梅夏正打算仔细看看棋盘的时候,老人就长叹了口气,用如稚童一般的声音,表示认输。老人对面的年轻人,拱手说了句,“老先生承让了!”亭子里的人顿时喧闹声炸成一片,纷纷向这位少年表达自己的震惊,外加仰慕。明月也低声向梅夏解释着,这个少年名叫周塨,字恕谷,是求仁书院程仁的亲传弟子,按辈分来说,应该叫鲁山海叫师叔。就在这时,那少年也抬头看见了梅夏,眼神平静,点头致意,梅夏在待人接物方面似乎生来便有些迟钝,也并未如何回应,那个叫明月过来的小胖子,就大声嚷嚷了起来,“看这人谁呀,真没礼貌,周小夫子跟你打招呼,你都敢爱答不理的”,明月看这情况,就下意识把梅夏往自己身后拽,“这是我师弟,我师父新收的关门弟子,你敢欺负他,看我不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呦,还挺仗义啊!我打不过你师父,还能打不过你?不过咱们君子动口不动手,就在这棋盘上见个真章如何?你要赢了,我就给他道歉,你要输了,得叫我一声好哥哥来听听。”
明月听了,一脸的愤怒,“来就来,谁怕谁,我师父可说我是百年难遇的围棋天才!”说着就已经坐在石墩上,气势汹汹地向那个小胖子挑衅,那个小胖子眼珠子滴溜一转,觉得这小姑奶奶或许真的是个围棋高手呢,于是临场有了退缩的意思,但又不肯在小姑娘面前丢了面子,灵机一动,指着还坐在石墩上没有起身的周塨说,“我可没说要亲自跟你下,我找了个帮手,就是周塨,你也可以找个帮手啊!”一面说着,一面得意洋洋,为自己的机智窃喜,这下可轮到明月犯愁了,对方这么无赖,自己又上哪找人能下的过周塨这个连自己师父都说是“天纵奇才、大道可期”的小天才啊,周塨也是一脸期待神色看向明月,显然这个小棋痴只在乎能不能下出好棋。那个小胖子见明月不说话,更加志得意满,立马坐地起价了,“你要不肯下,又找不到人,就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怎么样?不用一天叫完,以后见一次叫一次就行了。”
梅夏皱了皱眉头,这大概算是难得的愤怒情绪了。将坐在石墩上的明月拉起来,“我来跟你下!”亭子里顿时又炸开了锅,一群小男孩叽叽喳喳地议论,不知这是哪家的无知少年,想要跟周小夫子下棋,真是想不开,而亭子中最年长但终日跟这些小屁孩一起厮混的那个老供奉,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摆明了想要看戏。
但下一秒钟,这位年轻时纵横江湖的鲁家供奉,脸上的幸灾乐祸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严肃,因为亭子里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他能够感受到对面两人气息的不同寻常,虽然看不出两人的修为,但实力一定深不可测,当他打算和外界取得联系时,却极为不幸地发现,这亭子周围早已被人设下禁制,隔绝了里面和外界。差不多同一时刻,鲁山海也猛然转头望向亭子方向,却绝望地发现以他的功力也根本无法突破亭子周围的禁制,那么设下禁制之人修为恐怕至少在逍遥气之境巅峰或者儒门平天下境的巅峰,和鲁山海有相同观想的人还有鲁定海,以及鲁府深处的祠堂里一个缓缓踱步的老人,但他们都没有行动,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不是亭中高人的对手,况且对方也未必一定是恶意。鲁山海只得暂时放下对梅夏和明月的牵挂,继续心不在焉地和自家老头子探讨所谓的重要事宜。
亭子中的气氛好像一刹那凝固了起来,两位来者一个着宽松儒士衣服,看起来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夫子,另一个身着一袭白衣,看起来年纪也要小很多,像是个玉树风流的富家公子,年轻公子见亭子里的那位老供奉露出警惕和忌惮神色,摆手解释,“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来观棋的!”亭子中的大多是些十一二岁的孩子,也没看出来的突兀而至的两个人如何穷凶极恶,只觉得也许就是真的来围观下棋的,所以并没有惊惶。而准备下棋的两人,感受却极为不同。周塨对那个白发老头感到亲切,并不是因为那老人生的慈善,而是一种隐隐的血脉上的联系,梅夏则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冲自己使眼色的白衣少年正是梦中所见的庄周。
也许是当初继承幻境的时候,携带了他的一点神念?但又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恰恰此时才出现。
这时那两个无约而至的不速之客,又开口了,这次是老人说话,“我们两个约定了每一百年下一局棋,下到十局为止,已经下了九局了,我输多胜少。这千年来的最后一局,我们打算选两个人来替我们下这流年棋局,毕竟下棋考验的也是眼光嘛,未必要亲自下才作数。所以你放心,我们只会观棋,不会插手的。”说完便很自然地站在周塨身旁,看来他是要选择周塨来替他下棋了,而那个白衣公子也是没有犹豫地选择了站在梅夏身旁。亭中的那位可怜的供奉倒是收敛了些许戒备,心想如果对方有恶意,自己也许根本不是敌手,倒不如听之任之,看棋去吧。
刚下到第十步棋,梅夏对面的那个老夫子,就啧啧称赞,看来是在夸自己有眼光,因为就这十步棋而言,梅夏处于绝对的下风,稍微学过棋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所以急的明月抓耳挠腮,不过那个长的挺好看的年轻公子只是在深深的沉思之中,未露一丝担忧之色。梅夏自己也发现了对手的难缠,面前这个行事有君子风范的小夫子,下棋稳扎稳打,但其实非常厉害,自己竭尽全力,也好像还没够得着对方的水准,下完三十步棋,自己的劣势已经相当明显了,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就注定会输了。而对面周塨也没觉察出什么,只是确认对方水平在自己之下,但不骄不躁,依旧步步为营,试图稳定自己的优势。
而只有那个身材匀称一袭白衣飘飘的公子看得出其中玄机,梅夏虽然水平不如对面的周塨,但每十步棋都比前十步要更进一步,并且这种在他看来极为明显的进步,只发生在片刻之间,两个孩子落子如飞,但梅夏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感悟和学习,如果用品评棋士的九品境界而言,前十子,梅夏尚在初窥门径的第五品,而行棋至中盘,境界已至七品,并且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两人都没有那种以一子谋局全盘的妙手,纯粹就是一城一地的正面交锋,就好像两个正派人士约定好了比武,一刀一枪,光明正大,虽无暗器伤人,却也足够精彩纷呈。而梅夏真的就从开始的劣势,逐渐扳回局势,一点点迎来胜利的曙光。
周塨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手应对越来越吃力,直到最后他才惊讶地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比自己年龄稍小一些的有些微胖的孩子,下棋依旧如行云流水。看着对面的人,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在周岁“抓周”时摸到了一枚白色棋子,后来听师父说自己是天生棋才,对人的“棋之魂”有超出常人的敏锐感知,棋魂乃魂魄之一缕,只有极少数棋境已臻巅峰的人才能感受到独属于棋士的棋魂。对面那个叫梅夏的少年,下棋伊始棋魂只如清浅水塘,现在已是如瀑布磅礴直下。初始时的幽幽烛火,现在已是大放光明。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周塨也并不因此就妄自菲薄,很爽快地投降认输了。在亭中一群人惊诧的目光下,站起身,拱了拱手,向梅夏郑重说道,“你很好,我输了!”
亭中两位来客既惊异于梅夏的颖悟程度,要知道大道之途万千,棋道亦是大道,梅夏将来的大道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同时两人也为那周塨的无暇心境感到欣慰,那慈祥老人更是笑的合不拢嘴,拍了拍周塨的肩膀,说道,“君子报仇,十年百年的都不算晚。”然后面朝梅夏说道,“老夫我倚老卖老,给你们定下十年之约。十年后,再重新下一局棋。”随后又对周塨说道,“你已经很不错啊,小子,我很看好你,将来一定要超过周旦那个臭小子。”
一句话泄露玄机,老供奉从这句话立马推断了出来,面前这个白胡子老人看来很有可能是儒家那位“制圣”的长辈,乖乖,怪不得如此牛气!那另外一个人呢?
这位供奉突然感觉背后凉丝丝的,回头看却是那位老儒士灿烂的笑意,仿佛在说,“你懂的!”
他连忙诚心诚意地在心中对天起誓,决不把今天的所见所闻透露出去。
那老儒士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那么紧张嘛!老夫我又不是笑面虎,笑里藏着刀子。”
年轻公子无奈地笑了笑,这么快就把身份泄露了,自己也没有必要刻意遮掩,藏头露尾了。于是对梅夏说,“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上次的我肯定记不起来要跟你说这些的,记住了,‘情深者不寿,慧极者必伤’,切记切记,修道非为窒心,静亦是静,动亦是静。”说完原地旋转一圈,就消失在了凉亭里,后面白胡子老人也是如此动作,只是空中弥漫着回声,“庄贤弟,你作弊啊!”